生存的理由/北野武

我这一生,对死亡一直很感兴趣。我感兴趣的不是死亡这个动作本身,也不是死亡那一刻,而是死亡的意义。一旦我们洞悉了死亡的意义,就会明白生命是什么,以及生命代表着什么。

我强烈谴责有些人认为自杀行为与日本哲学紧密相连,像三岛由纪夫切腹那样。他是为了某些政治理由,也因为他的身体不再符合他的精神,才那样做的。就我个人而言,我是反对自杀的。三岛由纪夫自杀前一直在练身体,也练过拳击。他想要拥有一副钢铁之躯,而且无法忍受看到日本西化到这个地步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免不了穿着他那套赫赫有名、皮尔· 卡丹设计的衣服切腹!我们日本人真的是一个由极端主义之徒组成的民族。不容生的时候,就去死!

总之,我原则上是反对自杀的。如果我再次生病,我不会赶紧去看医生,得有人把我拖去才行。最理想的状况就是我失去意识,然后睁开眼睛时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。事实上,要我命的,是到医院报到需要耗费的心神……

我需要一个生存的理由。我不太晓得该怎么做,也不太晓得要往哪个方向找,但是没关系,我还想前进,还想拍别的电影,而且我打算一直拍到让我最忠心的影迷—那些意大利人—讨厌我为止。原则上,当一个艺术家受到欢迎之后,他的梦想应该是让自己继续受欢迎。我呢,我认为艺术家应该保持自由,冒着被排斥和创作不受欢迎作品的风险,未必要反映当代世界的美学“标准”。

对我来说,创作故事,然后把它搬上银幕,依然是一种方式,可以让我实现某些我在生活中不可能去做的事。有时候,我甚至觉得,真实的人生不是“真的”人生,而电影让人体会到这种永恒的安心感……

到头来,我觉得我还是不要进本田比较好。我永远不可能靠领死薪水度日,像大家那样正常工作,变成一个上班族机器人。尽管如此,当艺人也不是永远开心自在。但是,让别人发笑,而且是用原创的自我毁灭方式让人笑出来,是一种必要。只有让人开心、得到娱乐,我才能算是有本事。25 岁进入浅草“法国座”时我就明白,喜剧演员在社会上占据一种很独特的位置,可以针对任何荒谬可笑的事说出自己所有想法。

1988 年我过得不好时,我想过,要是我有一把枪,就会朝自己的脑袋开一枪。我当时已经准备好去跳火车或地铁了。我开始想到死亡,是在读小学的时候,因为当时周遭有亲近的人死去。读小学五年级时,我亲眼目睹一位同学被卡车辗过,在我们一起玩棒球的时候。读高中时,又有一个同学死于白血病。死亡可以如此突然地夺走一个活生生的人,这个想法把我吓坏了。我一直怀抱着这种对骤死的恐惧,直到成为漫才演员、出了名,就再也不想死了,甚至拒绝有一天自己会消逝的想法。想到人会死,对我来说根本完全无法忍受。真的很乱来!但当时的我就是这样看事情的。

今天,我对死亡比较熟悉,也不再那么忧郁了。清醒地思考死亡,也许可以让人活得更久一点。日本人最欣赏樱花的地方,不只是因为樱花的美,也因为想到这种美的短暂,明白此刻欣赏的景色将会消失,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绽放的花朵终将枯萎、掉落、变形。同样的,秋天最美丽的枫叶,到了接近死亡的时候,会变成红色。在日本,我们梦想着稍纵即逝的生命,而且喜欢围绕着我不知道是什么的荒唐东西胡思乱想。

就像大自然一样,艺术也教导我们:没有任何事物是永久不变的。在我画图的工作室里,就在那张我很喜爱用来阅读与工作的书桌旁,我摆了一张我母亲的照片,照片上的她年纪很大了。我会定时点香,然后为她祈祷,祈祷她的灵魂得到安息。在佛教传统中,家里会有一个专门放置亡者牌位的供桌,在上面或旁边摆上供奉逝去亲人的花果或食物。我亲爱的母亲每天都望着我。她应该在想:“我带到这世上的是个什么样的怪人啊!”

有时候,我会觉得自己像是意外地在战后出生在这个东京的庶民区,而我其实应该活在17 世纪的江户时代,这样的话,也许我就可以建造木造的房舍。今天,我还是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电视圈工作,又为什么会拍电影。我以演员的身份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,却连自己是否真的是个演员都不确定。我不是个如大家所想的那种艺术家,更不像个电影人。假如我的人生正常地走在它该走的路上,我应该会成为机械工程师;要是本田不收我,我会去当海洋生物学家和探险家。机缘决定了不一样的结果。我没完成明治大学的学业,而我叛逆的态度与不耐烦的天性,也没让一切比较顺利。

于是,今天我在这里,在21 世纪初,自得其乐地拍着电影,在电视节目担任主持人。这应该是我的命运,我的因果业报。当我在浅草巷弄里鬼混的时候,绝对不会想到有这样的可能。

我相信,在我心底,我是个有点自恋的人。我最感兴趣的就是我自己。我想看看阿武会走到哪里,看看他还能做什么。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公鲑鱼,在初春的河水中费力地奋斗。我已经在电视圈工作那么久,什么阵仗都看过,而事情还没完呢……要是我能继续做下去,而且再做很久,我会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。

也许有些人会认为我已经达到巅峰,我自己反而觉得我在电影上累积了许多失败,而且每当我在我的电视节目上妥协了,就觉得自己好像犯了罪一样。不过,讽刺搞笑—就算是没意义的垃圾—仍然是我找到在日本保持自由的唯一方式。

当我想到我的意外,想到我在医院中清醒过来,想到在那之后的这些岁月,我就会问我自己为什么有幸活下来。我会心想,或许还是让我死了比较好。

也许神明不想要我,不然就是祂想处罚我,因为我之前没有好好过日子,而且我还不够资格到另一个世界去。所以我必须继续活下去,而且要尽可能地走上正道。尽管如此,直到今天,我都还会觉得自己有可能其实一直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做着这一串长长的梦。有点像我周遭的一切,都不过是场梦……也许我最终还是会醒过来?

生活在这个奇怪世界里,我不知道我是在地狱还是天堂。每天早上我一睁开眼,就没有一分钟属于自己,从黎明开始,就被囚禁在诸多限制中。所以,我应该已经在地狱了吧?

最后,我相信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。我的同胞中有些人认为我是个外星人,其他人则认为我的脑子有问题。大概真的是这样吧。不过,老实说,我基本上是个跟别人没两样的日本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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